要讲出什么大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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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2-05-10 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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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10-19 00:41
《小咸菜》
四年级之前,我在县城读小学。任何时代的小学门口,都会聚集一批卖小吃的摊贩。放学的时候一眼望去,俨然一条好吃街,蔚为壮观。只不过,那时候的小吃,没有现在这般丰富。我印象中,县城的小学门口只有这几样:糖葫芦、冰粉、凉糕、咸菜。
每一样都是我的最爱。但其中最令我着迷的,是咸菜。当时学校门口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婆婆,是同行中的佼佼者,她腌制的小咸菜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十分好吃。
她的摊子是一张小木桌,上面放着几个大盆子,都用干净的玻璃盖着,里面分别装着萝卜丝、海带丝、酸菜丁和大头菜丝。对当时的我们来说,每一样都是不亚于现在肯德基的美味。最关键的是,价格便宜,确保每个馋嘴的小学生都能消费。
那会儿糖葫芦一毛钱一串,算是高消费了。咸菜的优势在于价格灵活,任何面值的零钱都能兑换相应分量的咸菜。一分,两分,三分钱的咸菜,是当时绝大多数小朋友的选择。买五分钱以上的,基本上就是土豪了。
吃法很符合小学生的特点,不用太讲究,简单快捷。你只需递两分钱过去,说:“婆婆,两分钱的大头菜丝!”婆婆就会笑盈盈地答应,熟练地从桌上捻起一张裁好的白纸,用筷子夹一小撮咸菜到白纸上,递给你。你就可以快快乐乐地一边吃咸菜,一边蹦蹦跳跳回家了。走到家门口刚刚吃完,正好合适。
我最喜欢的就是大头菜丝,油亮油亮,口感爽脆,辣味中带着一丝甜,能让人吃上瘾。它是婆婆做的小咸菜中最畅销的。下午最后一节课快完的时候,我就能闻到大头菜丝的味道,咽着口水期待快点儿放学。
有时作业没完成,或者考试考砸了,被老师留下惩罚,延迟了放学时间,出去之后,婆婆的大头菜丝就卖完了。无奈之下,我买了另一家的,但味道差远了,再没买过第二次。
家长和校外摊贩的战斗永远不会停歇。父母总跟孩子强调小摊小贩卖的东西不卫生,别吃。我妈有时来校门口接我,就是监督这一点。那天,我刚买了三分钱的大头菜丝,捧在手中乐不可支,回头看见我妈拉长着脸,斥责道:“不是叫你不准买来吃吗?跟你说了多少次,这些东西不卫生!”
我当时十分窘迫,不是因为挨骂,而是担心婆婆听到我妈的话会不高兴。但我妈丝毫没考虑到这一点,继续道:“你吃了这些东西回来,好几次都拉了肚子,忘了吗?怎么不长点儿教训呢?咸菜有什么好吃的?”
我的脸涨得通红,不安地回头瞥了婆婆一眼。但她就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向别的小孩兜售咸菜。
我真为她感到委屈。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声辩呢?盖咸菜的玻璃每次都擦得干干净净,有什么不卫生呢?我是拉过几回肚子,但我从来没怪在大头菜丝上。也许是我喝了凉水呢,也许我吃了别的不卫生的东西呢?这帐怎么能算在婆婆和她的咸菜上呢?这不公平。
但妈妈不会明白这些的,我也清楚没必要跟她解释。最后,她勒令我当着婆婆的面把大头菜丝扔进了一边的垃圾箱里。
那天晚上,我很伤心。不止为了三分钱的咸菜。
之后,我仍然背着妈妈偷偷买大头菜丝吃,这是一场斗智斗勇的角逐。后来妈妈出了狠招——扣除我的零花钱。自那之后,我身上连几分钱都没有了,每天放学后,只能望着婆婆盆中的大头菜丝咽口水。
现在想起来,我都觉得有些奇怪,其实那时候好吃的东西也不止这一样,为什么我单单对咸菜情有独钟呢?
也许不仅仅是因为好吃。卖咸菜的婆婆,很像我的外婆。笑起来的时候更像。
过年的时候,爷爷奶奶和全家亲戚都给了压岁钱。每人十元,加起来差不多有一百元钱呢。不过,这些钱不可能落在小孩子手里,全交给父母“代管”了。妈妈拿了五毛钱给我,说:“你自己去买些零食吃吧。”
我大喜过望。几乎想都没想,飞奔到学校门口。本来我担心过年期间,婆婆没有出摊儿,但她竟然在!我兴奋地把五毛钱递过去,说:“婆婆,大头菜丝!”
“诶,好,买多少钱的?”婆婆笑盈盈地问我。
我想了想,打算把之前没吃到的大头菜丝全部弥补回来,一次性吃个够。“五毛钱的!”
婆婆吃惊地张大了嘴:“五毛钱的?哦哟,我从来没一次卖过这么多呢,呵呵。”
婆婆显得很高兴,整张脸都红了。对于我这个“大买主”,她十分重视。平时裁的小纸片显然是装不了五毛钱的咸菜了。她弯下身去在桌子下面找了很久,找到一个塑料袋。然后,她认真地估算了一下,五分钱咸菜的分量是多少,那么十倍的量又该是多少……
最后,我提着一大袋咸菜走了。
这回,我真的吃过了瘾,但一大袋咸菜太多了,我不可能一次性吃完。剩下的我又舍不得扔掉,只有硬着头皮带回家。
结果,我被全家人笑话了二十多年。直到现在,亲戚们还会当做笑话讲出来——当初,我把到手的压岁钱拿去换了一大袋咸菜。这些咸菜让全家人吃了好几天。而且,我又拉肚子了。
后来,妈妈每天到学校来接我。我再也没吃过婆婆做的咸菜了。
再后来,我们全家到了成都。我在成都继续读四年级,初中,高中,大学。
我渐渐不那么喜欢吃咸菜了,我发现成都有很多美味的小吃——老妈兔头、夫妻肺片、麻辣烫、肥肠粉……
我有二十多年没回过老家那个小县城。直到有一次,老家的一个祖坟要迁,我才跟父母一起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县城。那年我三十一岁。
办完了迁坟的事,临走之前,我在县城里逛了一圈。老县城的变化并不算太大,只是多了一些超市和商店。我离开得太久,儿时的印象实在太勉强,已经找不到多少当年的影子了。
最后,我打算到曾经读了三年的小学去看看。这条街道是我最熟悉的,多年过去,还保留着一些亲切的气息。还没走到校门口,我已经远远地看到,那条街如同我记忆中那样,聚集了许多卖小吃的摊贩。只不过,各路小吃生力军异军突起——炸土豆、台湾奶茶、炸鸡翅、薯条、豆腐脑……
我没有指望能看到她。
但我居然看到了她。
我的心一下揪紧了,喉咙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像一道道的沟壑,背也佝偻了。我不敢相信,过去了二十年,我竟然能一眼就认出她,只因为她那慈祥的面容。
我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慢慢走到她的面前。我注意到她的摊子还是多年前那个,但卖的东西却变了,她现在主要经营的是炸土豆。但那张老木桌的一侧放着一个小盆子,我看了一眼,胸中涌出无限感动。
一个精致的小瓷盆,上面盖着一块玻璃,擦得很干净,里面装着大头菜丝。
只有这一样,而且很少。没有萝卜丝、海带丝和酸菜丁,只有大头菜丝。
“吃点什么?”婆婆笑盈盈地问我。
我深吸一口气,把眼眶中的泪强行吸了回去。“婆婆,大头菜丝。”
她略微迟疑了一下,随后问:“好,买多少钱的?”
我不知道现在怎么卖,只觉得这么多年没照顾她的生意了,理应多买一些。“给我来二十块钱的吧。”
“二十块钱的?”婆婆惊讶地说,“哦哟,我很少一次卖这么多呢,呵呵。”她笑了起来,“可惜呀,我这盆里的咸菜一共还不值二十块钱呢。”
“那剩下的就买炸土豆吧。”
“你一个人吃得了这么多吗?”
“没关系,吃不完我打包回去。”
“那你现在是在这儿吃吗?”
她这么一问,我才发现摊子后面增添了一张小桌子和两根小木凳。我说:“好呀,我就在这儿吃。”
“好嘞,你先坐着!”婆婆揭开玻璃盖,她的动作明显没有以前那么麻利了,慢了许多。她并没有把整盆大头菜丝都卖给我,而是用筷子夹了差不多一半到盘子里,端给我。过会儿又端了一大盘炸土豆来,说,“慢慢吃啊。”
我没有用筷子,而是像小时候那样,用手指捻起一根油亮油亮的大头菜丝,放到嘴里轻轻地嚼。嗯,还是那爽脆的口感,辣中带甜,比我吃过的任何咸菜都好吃。
时间是下午四点,离小学放学还有二十分钟,摊贩们各自做着准备,为了迎接一会儿的生意。我吃着大头菜丝和炸土豆,注视着婆婆的背影,突然想起,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的家人。她的年龄估计已经七十多岁了,为什么这么大的年纪,还要出来摆摊呢?她的老伴儿、儿女呢?孙辈也该不小了吧。这些儿孙们,不会不管她吧?
还有另一个问题:这个时代的小学生,会像当初的我们那样,喜欢吃咸菜吗?婆婆的生意,是否好做呢?其实,看到当年那几个大盆子,换成了唯一的一个小瓷盆,我已经猜到几分了。
但我还是忍不住问道:“婆婆,现在小朋友们喜欢吃你做的咸菜吗?”
婆婆有些尴尬地笑着说:“现在的孩子,可能更喜欢吃炸土豆和别的小吃吧。你没看到,整条街只有我这儿还在卖咸菜吗。”
我说:“那你干嘛还要做这么一小盆呢?”这么一点儿,也卖不了多少钱呀。
婆婆说:“虽然吃的人不多,但有个孩子很喜欢,他天天都会来买呢。所以,我总是会给他做一小盆。”
说这番话的时候,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满足的笑容。我震惊了,原来这一小盆咸菜,是专门为一个人做的?就算她的世界只剩一个人,她也愿意为这个人而坚持?
婆婆又笑道:“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小生意,很少遇到像你这么大方的客人。小学生们都是几毛钱,一两块钱地买。我没有一次性卖过二十块钱呢。”
我没想到二十元钱竟能给她带来如此快乐,心中正在感慨,她说的一句话,骤然令我呆住了。
“只有很多年前,一个可爱的男孩子跑到我这里来,一次买了五毛钱的咸菜!你别小瞧这五毛钱,在当时来说,差不多等于现在的五十块钱呢!那天我正卖不出去呢,多亏了他……”
她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没注意到我已经泪眼模糊了。她说完后,我哽咽着问:“那男孩,是不是在除夕那天跑来买的?”
婆婆望向我,惊讶地说:“咦,你怎么知道……”
她停了下来,怔怔地看着我的脸。稍顷,她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起来。随即,我背过身去,把眼泪拭干。我想控制自己,但眼泪就是止不住地涌出来。我的喉咙堵得难受,我差点让她听到我哭的声音。
许久之后,我的情绪才平复下来。我回过身,看到婆婆的眼眶也红了。她正准备说什么,忽然一阵响铃。随后,学校的大门打开了,一群小学生涌了出来,朝气蓬勃、阳光灿烂。就像当初的我们。
摊贩们立刻忙碌起来,迎接他们的小客人。但我发现,现在最受欢迎的小吃是台湾奶茶和薯条,几乎一大半的小学生都涌到了它们面前,只有几个来到了婆婆的炸土豆摊。但即便如此,婆婆也忙了起来,她一个人,动作缓慢,应付三四个小学生都显得有些吃力了。
我想过去帮忙,却怕帮了倒忙。而且我注意到,那一小盆咸菜,根本无人问津。我感到好奇,忍不住想看看是哪个小孩跟当年的我一样,如此迷恋大头菜丝。
等了好久,放学*已经过去,只有稀稀拉拉的人从学校里出来,仍然没人来买咸菜,我愈发好奇了,又等了二十分钟。终于,我看到一个7、8岁的小男孩朝婆婆的摊子跑过来,手里拿着五元钱,稚嫩的声音喊道:“婆婆,大头菜丝!”
婆婆看来跟他早就是熟人了,和蔼地摸了下小家伙的脑袋,说:“对不起呀,今天的大头菜丝卖了一些出去,没有五块钱的了,还有两块钱的,好吗?”
小男孩转过身去,冲跟随而来的一个男人嚷道:“爸爸,婆婆说大头菜丝只有两块钱的了!”
男人走到摊子面前,笑着说:“咦,今天除了我,还有别人来买吗?”
婆婆指着我,十分自豪地说:“可不是吗?他也跟你一样,喜欢吃我做的咸菜呢!”
那男人和我年纪相仿,而且我总觉得他有几分眼熟,但始终还是没能认出来。他望着我,我们一起笑了笑。随后,他对婆婆说:“没关系,那我就要剩下那两块钱的吧。”
“好嘞!”婆婆把剩下的大头菜丝装在一个小塑料袋里,栓好递给他。男人对儿子说:“跟婆婆说再见。”
“婆婆,再见!”小男孩乖巧地说。
“再见,小家伙!”婆婆又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充满爱惜。
父子俩走后,婆婆转过身对我说:“这孩子从读小学起,就几乎天天在我这儿买咸菜,买了二十多年了。”
我望着婆婆口中的“孩子”,那个身材不高的父亲,眼泪再次涌了出来。
告辞的时候,我告诉婆婆,我以后还会来买咸菜。婆婆很高兴,我走了很远回过头,看到她还在跟我挥手。
但事实是,我不敢再来了。
我不敢再回这个县城,不敢再来这条街。
我很怕,真的很怕。
我怕有朝一日再次来到这里,却没有看到婆婆的摊子。就像很多年前,我回到家,妈妈告诉我,外婆已经走了,再也看不到了一样。
我知道,只要我永远不再回来,在我的心中,婆婆就会永远在那里摆着摊儿,卖着可口的小咸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