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花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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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2-10-08 2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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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11-18 07:36
豆花开了
（一）
“人不能忘本，知恩图报是咱肖家的魂。”每次回到老家，肖刚总是听到爷爷老肖把这句话挂在口头。
这次，肖刚刚回老家呆了两天，就已经不可避免地在饭桌上听到了爷爷数十次以这句话为结论的教诲。
即使肖刚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回到老家，爸爸肖洋还是在前几天就把他和妈妈送回了这个养育了老肖家几代人、四面环山，傍水而建的小山村。明天就是爷爷老肖的八十岁生日，爸爸肖洋吩咐他好好陪着爷爷奶奶一起收拾一下新盖好的楼房，准备准备摆宴席，没想到刚刚到家就下起了雨来，淅淅沥沥地下了好几天。
临近中午，雨又在门口喂鸡的瓦盘上敲出了铜锣的声音，先是“咣，咣”的一滴两滴，而后是越来越密的群滴，一阵“叭儿叭儿叭儿......”，之后，雨便不断敲击在肖刚房间新装的铝合金窗户上，吵得肖刚不耐烦地往耳朵里塞上了耳机，他一想到过一会儿又要听到爷爷的唠叨，心里更是烦闷万分。
就算不下雨，在这样的小村子里，也确实没有什么好玩的。肖刚从小就和爸妈在县城长大，从小一块长大的玩伴都在县城。而村子里同龄的男孩和女孩们，初中一毕业就随了别人上城里打工，早就褪去了花季少年应有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染着头发、抽着香烟的世故，像肖刚这样念完初中又接着上高中，家里人一心要培养他上大学的孩子在村子里确实不多。其实，肖刚心里时常挂念的是那个记忆中扎着小辫子，特别爱笑的邻居媛媛，她身上总有一份乡村女孩特有的清新与质朴。每次回老家只要有她的陪伴，总能有趣不少。只是，肖刚前几天看到她的时候竟然发现她已经大了肚子，手里还推着一辆婴儿车，里面的孩子估计已经有一两岁，她妈妈刘大婶还热情地招呼他过年回来吃媛媛的喜酒。这让肖刚愈发觉得自己和这个小山村格格不入，甚至还有一些不知所措。
肖刚想不明白，爷爷奶奶竟然可以在这样的地方呆上一辈子。
听爸爸说，在几十年读书还是件稀罕事的农村，爷爷就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不仅一肚子墨水，还写得一手好字，成了周围乡镇唯一名副其实的知识分子。年近四十时，终于从可有可无的小村长升迁到了掌管一方水土的乡长。
只是好景不长，乡长还没当几年，全中国甚至是爷爷所在如此偏僻的乡镇，局势都开始动荡了起来。爷爷还没来得及励精图治一番，就被邻村的一个终日游手好闲的混混告了状，被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压得喘不过气来，只能带着一家老小从县里搬到人生地不熟、没有一砖一瓦的村里，还好有几位沾着点亲的本家兄弟帮忙，村里人又都东家几片瓦，西家几簸箕泥的搭把手，硬是在崎岖不平的河滩上建了几间土屋，厚道淳朴的乡里人还自发匀了片地给老肖家，这才扎根到了这四面环山的小山村，一住就是大半辈子。
于是，自从他记事时开始，每当他们一家三口回到老屋的时候，爷爷奶奶就念叨起老乡们对肖家的好。
（二）
“娟，你和杰杰再等会儿，我刚刚在公司开完会，现在马上赶回来。”听到手机里不断响起的信息声，肖洋趁散会的间隙，赶紧给妻子刘娟回了条微信。
刚刚过不惑之年的肖洋两鬓早已微白，平时公司里的事他都力求亲力亲为，他的身上，始终带着庄稼人的勤劳和善良。
这次为了父亲的八十岁寿宴，他和刘娟已经筹备了好久，自从他开了公司，回家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少，父母也不肯和他一块搬到城里。这回节俭了一辈子的老父亲终于同意给他办个寿宴，肖洋两口子都决定不能太随便，必须得请上村里的男女老少，好好地热闹一番。正好，他决定自费为村里那所唯一的小学重新建一栋新的教学楼，这个消息可以顺便和大家说说，也让老爷子了却心里的一份牵挂。
对于老爷子时常向他念叨着要感恩的叮嘱，他可都记在心里。
肖洋是村里最早的一个大学生，当初的学费还是村里人家家户户凑的。这几年来他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终于成了有模有样的建筑师，在业内小有名气，参加设计过县城里不少的建筑。艺高人胆大，几年前他又开了家自己的建筑公司，虽然辛苦了一点，好歹也算是有了自己的一番事业，对于一个一穷二白的农村小伙子，有这样的一份成绩，实属不易。
肖洋从车库里开出他前不久刚刚换的黑色大奔，又往后备箱放了两箱茅台，看着这没完没了的雨终于停歇了，松了口气，踩上油门往老家开去。
透过雨雾茫茫的车窗，肖洋想到二十年前自己结婚的那天，瓢泼的大雨，马路上一片泥泞，乡里唯一的一辆桑塔纳也不敢开，多亏了乡亲们打着伞，有的就披着塑料布，一步一步地帮他把新娘子从丈母娘家接回周家口。
好在现在的新农村建设，宽敞的水泥马路修到家家户户门口，明亮的楼房也取代了那些低矮昏暗的土坯房，那些肆意流淌的污水和大家一大清早挤露天旱厕的情景再也不会再出现。
他的记忆充满了豆花和泥土的气息。
在老乡们帮父亲不辞劳苦开辟的那块土地上，父亲总是小心翼翼地在那里种上各种各样的豆子。扁豆、毛豆、豇豆、四季豆、豌豆，还有个子最大的刀豆，随着季节的变换，总是依次出现在菜地里。家里的橱柜上，不像别的人家那样，供奉着观音或是弥勒佛之类的雕像，有的只是装满各种豆种的塑料瓶。在挣扎在温饱线上的时期，豆子，对于老张家来说，就是希望。而这份希望的给予者，就是周口村的乡亲们。
只是，如今村里的田地早就荒废，年轻人们都往城里赶，使得周家口成了正在快速发展的现代中国农村最有特色的两大缩影——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
肖洋眼看着国家对农民创业支持的*越来越优惠，周围的很多村子里都开始种植一些有农村特色的农作物，有的还开起了淀粉加工厂，在外务工的年轻人们纷纷都回了村，充分发挥农村特有的土地优势，开始在家门口挣钱，而周家口却似乎没有什么动静，像是一个被忽视的孤岛。
老爷子看在眼里，心里也很着急，总是在电话里嚷嚷着要肖洋想办法也引起几个项目，让村里的老少爷们都聚在一块，好让自己几个上了年纪的本家兄弟和儿女聚在一块，有个安稳的晚年。
肖洋心里也当然明白，对于农村里的年轻人，工作就是希望，而对于老人，最大的希望就是儿女。
（三）
肖刚正蹲在门口全神贯注地看着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吃食，却突然听到门外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
“小刚，快过来，你爷爷出事了！”
巷口传来了妈妈慌慌张张的声音。
爷爷喘着粗气，以往这种情况只要吃上几颗治气管炎的药丸就可以。
而这次，爷爷脸色发白，眼睛往外凸，身体不断地抽搐，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边上的大婶告诉肖刚和奶奶，爷爷这是气管炎发作了。
一大帮赶过来为老爷子过寿的亲戚都傻了眼，只能看着老肖被送上救护车。
“洋啊，你爸送医院去了，你赶紧跟去看看！”
肖洋的车刚刚进了村口，就接到了妈妈慌张的电话，又看着救护车刚刚开出村口，马上调转车头，跟上救护车，赶到了医院。
“你爸一大早说要去地里转转，他前几天在地里种了一些豆子，说是要研究什么良种，也要咱们村搞发展，拦也拦不住。这不，一出去就出了事。你说他都十几年没握锄头的人了，下地能吃得消吗？”妻子这些天忙着张罗寿宴的事，没顾得上看好老人，语气里满是愧疚。
看着操心了一辈子的老爸躺在床上只能喘着粗气，肖洋深深地叹了口气，这老头子一心想为村里人做事，也真的是有点糊涂，就靠他一老头能研究出什么良种来呢？
这老头子生活一旦宽裕了想法便也多了，倘若他要是像那村口整日坐在椅子上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一样，倒也会让人省心许多！
只是这上了年纪的老头，一次又一次地明示肖洋要想办法回村子里搞发展，看到这原本破败的小村子倒真的变样了许多，被村里的男女老少戴惯了高帽，胃口却越来越大了。
他只看到儿子肖洋大把大把地在村里砸钱，却全然不顾肖洋脸上快要比自己还多的皱纹和发梢间隐藏的白发。
的确，看到村里的年轻人因为在老家靠山吃不了山，靠水又喝不了水，只能背井离乡在举目无亲的大城市里靠劳累的肩膀的一身力气努力创造生活的机会。
肖洋心里也着急，但一个村的发展靠一己之力又能改变多少？就算自己受了周家口有太多的恩惠，这些年没有丝毫怨言的付出，不也早就还清了吗？
倒是周家口的村民们，越来越没有当年的干劲。老人们一上了五六十岁，便整日在家里或是村口惬意地晒着太阳。任凭儿女在大城市里蒙受怎样的屈辱，他们都只知道在每一年的除夕夜伸手要生活费。
那些在高楼大厦里穿梭着的农民工，在天桥底下，在工地，随便找个地方就可以睡觉吃饭的年轻人，哪一个不都承受了生活太多的重担？
对于周家口，肖洋有心改变，却又的确有心无力，他真的不想再为了老爷子所谓的报恩实际却是飞蛾扑火的各种千奇百怪的想法再奔波劳累！他的儿子肖刚，从小就没有在自己身边长大，缺少了太多自己的关爱，至于一起相守了二十多年的妻子，十几年如一日的和自己一起为了抢工程，四处喝酒应酬，软磨硬泡加上各种低声下气的恳求，更是没有享受过一天。
对于自己的家人，肖洋实在亏欠了太多。而在周家口，他贡献了太多的血汗，对，用贡献这个词，毫不为过！
（四）
肖洋刚刚接了一个以他以往的职业操守，是怎么也不会接的豆腐渣工程。出包方要求他用最廉价的材料，让他把该省和不该省的成本都压缩下来。
好在，接了这个工程，收入是以往项目的两倍。
几天后，一辆大巴车开进了周家口，在村里荒费了许久的地里，一大群人开始忙活开了。
肖洋请农业专家研究出了适合周家口土质的优良豆种，一些老板也决定在周家口建加工厂。
而这些工厂的用地成本，全部由肖洋承担。
在城里打工的年轻人听到自家村里也开始搞起了建设，都陆陆续续地回了家，周家口一下子又变得热闹了起来，恢复了数十年前的生机。
缓过气来的老肖被儿子肖洋搀扶着，在村长的陪伴下看着村里的山坡和田地都已经重新被开垦，远处的山坡上正在被挖掘机开出一条条道路，带着点点墨绿的豆苗已经开始播种，脸上充满喜悦。
“肖大爷，您放心，咱村现在也开始种植绿色的农产品，收购渠道也早就谈妥了，多亏肖洋，把一切都打点好了。我这做村长的，得好好谢谢你们老肖家！”这位刚上任的村长，看到美妙的事情正在脚下发生，看着这位给周家口带来希望的老人，兴奋地搓着手。
看着这满目的新绿，肖洋似乎闻到了豌豆花的味道，他记得豌豆花很淡的，淡出紫，茎根处却白牙牙的，小时候，在自家那块宝贝似的地里，每当豌豆开花的时候，他总是把豌豆花从蒂上揪下来，他就喜欢吮那一点点的白，小口儿，把那一点点牙白含住，用舌尖去品那甜。
而此时此刻的这份甜味，却一直沁入心脾。
只是，一想到公司账户快要出现的财务赤子，还有他即将动工的豆腐渣工程，他的心里忍不住就隐隐作痛起来。
“咱老肖家最不能忘的，就是乡亲们对咱们的好，要懂得回报……”老爷子又开始嘟囔起来。
“这是咱们老肖家的魂，我都知道，我都记着呢！”肖刚抢先了一步对爷爷说，他终于明白脚下的这片土地对于身边的这对父子来说，有份多么深沉的爱。
而肖刚对儿子这时候所表现出来的机灵却一点儿都欢喜不起来，背后也有些发凉，好像妻子刘娟哀怨的目光已经穿透过来了。
而这时，正在田头欣赏豆花的一个年轻的女孩，吸引住了肖刚的目光。
一颗年轻的心在这个古老的村子里，砰砰砰地跳跃起来。
老肖家的三代汉子就这样站在田头，崭新的希望在他们的身后，正冉冉升起！
然而，但愿如此。
